9.06.2012

記得

很久以後我應該還會記得林口長庚對面的街道景色。
豔陽與午時蒸騰的熱氣,人來人往走得飛快,而人行道馬路的綠燈時間只有30秒,好短。

很久以後我應該也會記得韋瑩小巧乾淨的家,家佳稚嫩無憂的阿姨拍,家佳拍,阿姨抱,媽媽抱。以及阿姨愛家佳的睡前對話。
記得韋瑩甜美圓潤的笑臉,輕快的聲音和清晰的思考,以及她每日準備給我一杯草莓口味帶著薑香的紅茶。

我會記得醫院光潔的地板經常卡住我的右腳,記得樓下長排的按摩師,其中一位曾經安慰我要加油。

我會記得護理師們盡皆善解與耐心,記得有一個主治醫生讓我狠狠的用力瞪他,記得有位值班醫生曾經幫我演了一場戲,而另一位值班醫生曾經安慰我。

很久以後我再聽到帶著福州腔的國語,不只會想到馬祖,也會想到看護陳阿姨,記得她每天叫我妹妹你趕快去吃飯,妹妹你回去休息。

再久以後,我也會記得爸爸睜開眼睛看到我第一眼驚喜的表情,以及他確實在病床上伸出手擁抱我。
記得他告訴我我們沒有另倒一杯茶給他喝從此他便不回家了,記得我哭了說我沒有端茶給你喝嗎對不起,記得他跟我說說好了就回台南。
記得他說他想吃意麵,而我在街上來回幾次,終於在麻辣魯味攤找到後,卻點菜點到哭出來。
記得他說想吃泡芙的內餡(我也好愛),而我在全家買到最後一顆有多放心。
記得他吃了我買回的哈密瓜,記得他說想吃金色的奇異果。
記得晚上去買了蔬菜粥,他說這是他這幾天來吃最多的一天,而我說是你給我面子吧,他說『不是,是妳的力量吧。』
記得他還跟我說了他去紐奧良,說他這次有一個好機會可以賺大錢,說叫我們不要怪劉阿姨,說他喝了烏龜湯。
記得他說夢見阿嬤笑著跟他一起吃湯圓,阿嬤的碗裡有四顆,他的碗裡有兩顆(而他把這些湯圓都當成腫瘤的象徵)。

記得他一直問我何時回去馬祖,記得我問他痛不痛而他說不痛,只是很喘。

記得狀況越來越差,而在臨界之前的某個晚上,他跟我說明天帶一張紙和一隻筆給他。我那時想著要不要現在呢,終究還是輸給自己的疲憊。
只是隔天他再也沒興致跟我要紙筆,他全心都在痛而已。
再隔天,再隔天,再隔天。我們便回台南了。

記得他一直跟我說不要離開我,你離開我我會死。

(究竟是不是我離開的那些晚上,讓你就死了?)

記得他的聲音很難說清楚,嗓音沙啞模糊。
記得他嘗試想要清喉嚨的聲音,我小時候對這聲音很熟悉。
記得他呼吸中散發的死亡腐臭氣息。

理智上我可以了解醫生的說明,實際上我依舊解脫不開自己的良心。

我還記得醫院的長廊怎麼也走不完,記得哥哥盡量晚上下班過來說再載我回去不要一個人走。記得第一天第二天都在同樣的路口遇見同樣的印尼姊姊,微笑撐傘陪我一段。

記得父親節那天我頭好痛,晚上好早離開,去吃了飯洗了頭在湖邊抽煙吹風。那天韋瑩帶著孩子們去動物園。家佳生日。

記得後來十點多哥還來,說他只是要來看一下,他也記得這一天是父親節。

記得那天晚上過了十二點之後,醫院來電說血壓很低。於是我收拾全部行李回醫院,記得媽媽提醒說若爸爸過世就不要再進別人家裡。記得離開前擁抱了韋瑩,說謝謝妳。

記得我們從急診室上病房的那一晚,爸爸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睛看著經過的一間間病房,我幾乎可以讀懂他的表情:我不可能再走出去了吧。

記得四姑每天打電話問我狀況,記得那些緊張焦慮的時刻,道德糾纏的決定。為什麼是我?一直這樣想著。
可是除了我,好像也沒有別人了。

人生終究,無從解答。



父親死亡後到昨日夜裡,第一次夢見他。

頭七告別式之後,我回到馬祖,帶回了一本地藏經。想著也是多少可以誦念給他,回來近三週,只讀了兩次。夜裡入睡前倒是經常會有一念想過,爸我都沒有夢見你。

昨日第一次,很突然的,夢境清晰,與父親無干的情節中,忽然面前來了一人坐在我斜前方的椅子上,瀟灑端坐的樣子如同我記憶中的爸爸。短袖襯衫與長褲,襯衫外露出的手臂依舊削瘦,如醫院中的記憶,但是整體的形象卻好了許多,我在夢中認得,這是爸爸,他的身體雖然還是很瘦,但是已經好一點了。

夢中那一幕,他始終沒有回頭,我卻認得他的頭髮與身形和端坐的姿態。並記得他已經過世了。於是我與身邊的媽媽悄聲說,是爸爸欸,然後便哭了。之後我就拉著她走到外面去,到外面之後,媽媽說她好想要再看他一眼,於是我們就又回到房間裡。
而房間裡已經一片空蕩。無人無椅。

然後我就醒來,眼中有淚。

白日醒來依舊記得,而每想就哭。

M說這是爸爸來說,沒關係他很好,不必擔心。佳霖說,他不好意思見我,夢中也無法轉頭。

我只想,爸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那麼冷淡,我也想見你,但是你並不在,你沒有問,你沒有回來。
而我很懊悔我們最後見面相處的機會竟是你要步向死亡的最後一段。

我現在依舊無法清楚思考這究竟對我來說是補償的機會或是懲罰。

而且我好想知道,那天晚上你說隔天幫你準備一支筆一張紙,你要寫什麼?
而且若我知道,清楚的知道你的生命只剩下那麼少,我是不是會每天晚上都陪你?不讓你在那邊叫喚說找我女兒來,打電話叫她來。

我那麼記得那天第一次晚上沒人陪你,只有看護阿姨時,我要很狠心,才能離開病房。而離開後,我那麼輕鬆。

你便獨自面對死亡。而我不必。






馬祖生活

20120904 馬祖生活 Day 34

★ 福州杉與紫珠

整棟房子的屋樑、柱與門皆由福州杉搭起,屋體是花崗岩,岩縫塗泥。沿著進屋的小徑種了許多植物,綠意繽紛。紫珠與月下美人,迷迭香和海桐,油菊和薄荷,秋海棠、矮牽牛與羅勒,以及無處不在的地瓜葉。

一樓是整條街人人皆可自由進出的廚房餐廳,大餐桌也是福州杉製成,是雄哥局長去要來的。家具都是檢來的,床墊則是爾嵐大哥送的。整廚房的鍋碗瓢盆,也來自雄哥局長和爾嵐大哥。
二樓所謂辦公室則堆滿電腦印表機掃描器傳真機網路磁碟無線分享器,數台,成天嗡鳴不停。有股自以為是IT部門的氛圍,雖然是一逕做著相當lotech的事情。

我上場的時候,戲已經演到下半場,整桌的人正餐也吃得差不多了,剩下剔牙的喝茶的抽煙的和等水果的。

戲碼約莫是,「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愚笨小蝦米力抗無動於衷大鯨魚」。

留給我的戲份就是微笑勤快的傻妞,主要負責廚房與園丁的工作,偶爾串場接話聊天炒熱氣氛就好。

★ 雄哥局長

某一次的吃飯場合,來客笑著說看韓劇之後夫妻之間也模仿著叫哥,妹。雄哥局長先是很不可思議的看說話的人一眼,接著拿起電話打給老婆,一開口就叫「珍妹」,接著大笑,因為電話那頭他老婆毫不遲疑就回「雄哥」。

雄哥局長五十五歲,已經有個一歲多的小孫女。身材瘦削,煙不離手。說話常不饒人,或挖苦奚落,冷笑話與自嘲夾雜,總之常不正經。整條街整座村由他愛護也由他踩踏,但也經常坐在我們門外的綠桌椅上抽煙,叫喚泡茶咖啡。常說,來這坐啊,坐這多好妳看看。

於是我喜歡跟雄哥局長坐著,聽他帶著福州腔的中文,講過生活的態度,講東講西。我胡亂接話他也不氣。常常幫他泡茶或煮食邀他一起吃,有時同樂。

政治圈裡的人物不少交際應酬,有時我知道我們是他充場面的道具,但也無妨,因為他有一種自在的特質,縱使應酬,也是樂趣橫生,而不至於委屈。

有時我或誰問什麼他沒聽清楚,雄哥局長會用很寵溺的語氣問一聲「啊?」
他的嗓音又是低沉好聽,於是我很喜歡聽那一句,因為那彷彿是我失去的父親一向便當經常如此回應於我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