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2.2006

美人魚:最好的時光



門縫底下沒有燈光。
把鑰匙插入門孔之前,她將耳朵貼在冰冷的鐵門上側頭傾聽。屋裡一片寂靜,大概連空氣都屏住了呼吸。
她開了門,走過退縮無語的客廳,進到房間裡。房間裡的空氣凝止,原本那些輕易能撩動嗅覺記憶的熟悉氣息似乎也已經淡去,連再柔軟的床單或是厚重的窗簾都留不住。

扭亮床邊的小燈,她讓大床暈成一片夕陽下深藍色的海。

藍色的海裡,沒有魚。

(妳那天穿著一件讓我想到石斛蘭的豔黃色上衣。)

她疲憊躺下,鑲了彩珠與亮片的長裙也嘆了口氣,跟著軟弱地流淌了一地。
簇擁的緞藍裙海將她圍成了扇子般的一尾彩虹魚。

彩虹魚,亮晶晶。

(妳這樣看著我,微笑的樣子,讓我好想一直和你說話下去。)

床邊的電話響起。她數著,聽著,不動。
鈴聲嘎然而止。

安靜後,她在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湛藍的長尾巴窣窣地低語著她的冷淡。

(妳是陽光。我不曾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

床頭桌上放著一尾正梳著髮的美人魚,沉吟的眉梢,微揚的唇角,那專注的表情與她正相仿。她伸手摸索床頭桌,盲目的指尖碰到那未上釉,僅裹了一層亮漆的粗胚。她指尖的每個細胞都記得這個美人魚的觸感,如同她的大腦記憶那雕像每一個角度所呈現的模樣。中醫把脈般,她輕輕點著美人魚的髮梢,然後滑過正梳著髮的手臂與肩膀。

她有多麼喜愛這個美人魚啊。

(我愛上妳了。妳也喜歡我嗎?)

她的指尖輕輕一撥,美人魚毫不猶豫地墜落。湛藍的長尾巴與床單驚慌地低呼。
撞擊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美人魚摔碎了她愉悅揚起的尾鰭。不過那容貌與微笑並,沒有改變。

(信任我。我永遠不會讓你哭泣。)

門外,他立者。門縫底下沒有燈光。
她必定已經回來了。躺在床上,像個了無生氣的洋娃娃。
像個受害者。沉默地控訴著。

第一個情人節時他送了那個美人魚給她。不曾有人懷疑當他的手指揉捏著那塊泥土時心裡想的是誰。他記得她輕撫雕像,仔細端詳的神情,記得她認出那容貌時的驚喜。那驚喜彷彿,她從未期待任何人將她如此看重。
而她的喜悅如此飛揚,令他忍不住要用一個又一個的承諾來持續那樣的燦爛。一個又一個,華麗、悅耳,動人的承諾。
而她一字一句記得清楚。太清楚。

他推開鐵門時,門也嘆了一口氣。

穿過黑暗的客廳,他走進臥室裡。
她在床上,在他不在的夢裡。藍色的大床上暈黃的燈光霧似地籠住她。他恍惚以為游進了海裡。

當他們不再說愛之後,他老是想像她像一尾魚。那樣冷淡,優雅。不好奇。

不過究竟是哪一樣先發生?
是他忽略自己所蓋的一座又一座空氣城堡,並遺忘了他端放在城堡中的公主,或是公主不再跟他說話?
而她的沉默處罰每每令他想狂扯頭髮。
他當初未曾在那柔軟明亮的微笑裡看見如許的斷然與堅決。

他踱到她臥著的床沿,看見地面上碎裂的美人魚。他停步。
於是這麼久以來,他忽然能夠再次讀懂了她的情緒—在他刻意讓她遇見自己與其他女人的親密之後。

他拾起美人魚殘存的上半身。在他的掌中,美人魚依舊對著他微笑。

那微笑如此甜蜜,他的手忍不住習慣性地握起,而那碎裂的尾鰭便輕巧地扎進了他的手掌心。

魚沒有眼淚呀。他記得她曾經,笑著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