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3.2008

Dear S



20080723

Dear S
死亡的廢墟對你與Y和G而言是那麼真實,過去停放屍體的,現在要從那腐朽毀敗當中孕育出一切。
縱使你不曾完整看見,你沒辦法看見那之後種種的豐美落魄,那起落——生命多麼美妙,而你不再看見。

我相信你哭泣的。

你多麼想要抓握生命,你努力不理會死亡的召喚,你埋首自己的世界,一再試驗。像個任性的大廚,一定要在你所端出的菜裡添加一些尖酸的諷刺,灑上一點粗鄙的嘻笑,鋪上一層甜美的愛情,再調配些苦澀的哀愁作為點綴;細嚼,內層裡還藏著一些死亡與腐朽的恐懼。就這樣,你端出了,叫人坐立不安但卻也不得不承認那真實無比的,絕妙口感。

你是真實的,那樣真實。我彷彿看見你虛弱的坐在窗邊,嘗試想要再看一眼窗外你熟悉的山稜綠意,想要再聽見blackbird。
沒有。
死寂有了另一層寓意。
那個瞬間,我為你哭泣。就為了你。

也許我其實想跟你說,嘿你,多麼幸運,時間空間並不是距離。

但你並不在意的。
你無謂,你不逞英雄,根本缺乏那種魄力和背脊;你不屈服,你不妥協,但你也不是哪一類的鬥士,因為你只與自己鬥爭。
你猶豫了好久,徘徊許久,延宕許久,而終於肯定自己,敢跨出那一步——而那一步也就成功了。

除了愛情。只除了愛情,你始終打不贏,你的婉轉迂迴溫柔堅持或哀求一切無用。
無神論的你也無法要求上帝或耶穌給你滿足的心。

你永遠在抗拒,而抗拒那些注定得不到的,只讓你更痛苦。

然後我眼見你的痛苦,那麼多。

你該會為了這種屈辱而感到憤怒我猜,被剖開,被檢視,被揣測,被挑剔,被取笑,被,憐憫。
而幸好你留有那最後一塊疆土。你的王牌,就是你從來也,不說明。

你不說那些真正可能相關的,一切的一切,都留給別人去想像。



20080817
Dear S
每天在我的窗外,那湛藍的天空與白雲是一樣的,只除了我這裡沒有青翠的綠草地。

換了個地方,我還是呆在一個恆溫,有點冷,嚐著盡皆冷淡的空間裡。我在這裡看著人受苦。

人能承受多少痛苦呢你說。
其實我可以懂得了,你為什麼不再去醫院,不想再被切開又縫起來然後等待,不想待在一個除了死亡沒有別的期望的地方。你寧可忍受一點悲劇的懸疑,因為那讓你還有樂觀的可能性。進了醫院,你大概只能被痛苦團團包圍,又怎麼能再思考你所意欲創造的藝術?

在你之後,在你一度也熟悉的那個都市裡,有個傻子,他雖然比你自信多了,但運氣則是同樣的差。他畫畫,他畫那些他討厭的人,會讓看到的人也都討厭,既討厭畫中人,也討厭他;他畫女人,裸女,那樣滿畫紙肉欲的同時卻又可見如機械般的理性。只是這矛盾叫大家驚呆了,一時之間就像你所說的,一旦不將性當作一件需要掩飾的東西,則大家除了性,似乎都看不見其他了——也同你一樣,他才不管,他反正只做他喜歡的事情。正像你。

我忍不住會想,你和他畢竟是相似的,你們所追求與喜愛的某種不世俗(如果我用原始這兩個字,似乎又太世俗)的型態,其實也就是一種掙脫的渴望。

只是,掙脫本身,又何嘗不是一種綑綁。


20080908

Dear S
我今天收到一本書,是我買的,飄洋過海拿到手大概過了兩星期。兩星期其實很長,在你的日子裡,兩星期可以讓你跟Big Blasket 島上的大小人們混得很熟;兩星期也很短,你從這兒到那兒搭艘船轉個火車,倏忽兩個星期也就過了。

你知道這本書有多厚嗎?436頁。每頁算八百字的話,共有348,800個字,用在你身上。

太多了你大概會說,他們上哪挖出這麼多,我又沒講過的話?

今天我在讀你的手札,笑了好幾次。
你有一種冷面笑匠的天分,你用平鋪直述的方式描寫那些島上的人們把你當成稀奇的猴子觀看時所表現出來的,毫不掩飾的好奇與自得其樂,你覺得好笑,你看見這當中的趣味,你與他們一同構成了這副荒謬的圖像,你很高興自己在其中。但你沒有說,你只是寫出來,讓我們看見的人,也都同你一樣的笑了。

這樣有趣的你,我想那些曾經與你相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難怪都,記得你。


20080910
Dear S
寫你的書真是太厚了,而且好貴。和你寫作的風格真是不一致。如果你知道有這麼多人靠你當題材寫了這麼多書賺了比你那趟旅程寫遊記所獲得的酬勞還多的錢,你會不會也覺得他們像傑克一樣不夠意思。

你知道,在你「not feel yourself anymore」(這是一個在你之後搞得大家都瘋掉的你的同鄉寫的一句台詞)之後,護士發了一封電報給你的哥哥,只寫了「All is Over.」。
你知道,雖然不忍心,甚至每次在看見這句話時我總每一次感到難過,但這句話卻又是多麼有你的風格。

你不說明的風格,退到幕後的風格,只要找到站穩的角度就不在乎風風雨雨的風格,甚至你自得其樂的風格。
All is Over.
如此簡潔,又如此哀傷。


20081003

Dear S

越走近,發現我越不瞭解你。遠看我以為你是那一片山,深綠墨綠淺綠褐綠,但走近我才看見原來還有紅葉,還有黃花,還有紫色的石楠開在山坡上。而我甚至還沒有看過一株活生生的石楠花。

我要如何瞭解你呢?

20081203
Dear S

我沒有再問你什麼。這兩個月我只是埋頭用我的腦子判斷你的文字。
這句話很蠢,對。

今天我又看見一些Y寫你的文字,我想,不知道你知不知道,Y很羨慕你,甚至他很嫉妒你。
你的許多部分,是他訝異,雖不見得是他渴求,但卻是他達不到的。

他看見你已經默默攀到一座獨特的山頭,他也知道自己在遙遠的另一方,不比你差,還比你高,但他依舊想要覓得一條路,也霸佔你那邊,可是他找不到。
他不會,天生不可能。

若以你們都愛的一種特質來說,你的成就比他的更令人難忘。你的更鮮明,你的更有氣味,你是活生生的,暖的,而他在霧的後面。

而當你成為那一個”Young Man’s Ghost”的時候,Y再也無法贏過你了。
這是他的敗戰感言。

然而我知道的,你依舊寧可活著,你可以不要這些名,而換取真實的女人在你身邊,真實的花香鳥鳴,清晨的霧,黃昏的野鴉,沼澤和雨,夏日的慶典,哭泣的萬靈節。

而這也是,你何以贏過Y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