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2.2005

-於是,靜默的鮮血流淌

在連莎士比亞的肖像都被懷疑是假的現在,Hamlet,卻因為他複雜深沉的心思、進退維谷的困境,與終究伴著他步向死亡的種種矛盾情感而顯得比他的原創者更真實。
這是可能的嗎?
然,揚起透明的酒杯,你以為,隔著玻璃,看見的就必定是真?
於是,種種議論Hamlet的說法,從伊底帕斯情結到存在主義的焦慮和無感,都洋洋灑灑如莎翁洗鍊的詞句,以各種角度引領好奇的眼睛。

就這樣,鮮紅的玫瑰、鮮血、愛情、癲狂,暗沉的黑夜、鬼魂、仇恨、陰謀,以一種明白的姿態,斜睨的目光,交織出今年台南人劇團的哈姆雷。

簡單的舞台上以白色布幕作為背景,黑色的地板上除了一套紅沙發也沒有任何道具,觀眾的目光只能集中在演員的聲音、動作、表情,用這樣極簡的裝扮襯托複雜深沉的宮闈情仇,或許後者,便是刻意要削弱的部分吧。就讓人心的風景,一如劇中角色每每長到海角天邊的獨白一樣,清晰完整的呈現。而劇中幾段爵士風味的樂曲,以及演員服裝優雅獨特的現代風格和影像媒體的運用,則凸顯了他們的嘗試讓這齣哈姆雷有別於拿長劍穿緊身褲的那些。

看了幾齣台南人劇團的古典戲之後,我發現,不管是安蒂岡妮、馬克白、終局以至這齣哈姆雷,若說有相同之處,便是以簡潔的舞台設計,削切掉容易顯得拖泥帶水的情節,讓語言、聲調和肢體來單純的,說故事。

這方式在其他幾齣戲都能夠輕易營造一種獨斷而絕對的情緒張力與劇場氛圍,悍然地緊緊包裹住每個看戲的觀眾,令他們從目光到內心,不願稍移。但是這齣哈姆雷在演員們依舊嫻熟而具張力的表演之外,卻讓我感覺,與觀眾似乎稍嫌陌生了些。

但這或許是非戰之罪,豈能怪罪莎士比亞架構出一個太豐富的文本,讓角色內涵層層疊疊,性格中的矛盾反覆和猶豫不決正如那始終走不出的克里特迷宮?也不能怪罪亂倫、背叛、愛情或復仇太過沉重不堪負荷,或情緒太過緊繃無法瀟灑明快。畢竟,哈姆雷原就是必須受盡憤恨苦楚,直至生命的尾聲堪堪狼狽地復了仇,之後僅餘靜默。

或許在這齣戲中,我的疑惑在於,哈姆雷的複雜,並非對襯於其他角色的淺薄,而是因為他周遭沒有一個人物是簡單的--或許除了美麗純潔的奧菲麗亞。原因這本就是一個厚重的故事,若是其他角色的情緒或力量不夠擴張,撐不起哈姆雷的憤怒、疑惑、不安或是心碎的話,便難免讓觀眾在戲後僅餘一種獨腳戲的錯覺。雖不至狼狽不堪,卻難免有頭重腳輕之感。

不管是因為開放式舞台的設計,演員上下場雖有動作示意,卻無空間區隔,使觀眾難免在視線上和心理上受到干擾;或說太多場眾人純粹站立舞台面對或背對觀眾,開口一長串台詞說不完的文戲;或是角色輪替如跑馬燈卻又無法在此情況下有一個立即清楚的性格及劇情連貫呈現,導致有些角色的上場下場便如同道具一般僅供參考--致使整體而言,哈姆雷並非不精采,而是不集中,不飽滿。

而話說回來,整場戲中演員的演出自然不乏令人驚豔之處。飾演哈姆雷的演員有一種十分投入而明快的表現力,或可說,他輕易便能夠吸引觀眾的目光--從鏗鏘有力的語調、膽大無畏的表情到幾乎清晰可見的專注力。宛如一盆火,以一種自信的姿態熊熊燃燒。幾個分飾數角的年輕演員也都各自熟練地轉換於不同角色之間,但問題在於,若非以平等的地位與哈姆雷同台出現的話,通常我們都不會看見陪襯主角的那個(些)人。例如只貪圖安逸生活的不堅貞王后,縱使是哈姆雷情緒的導向與依歸,卻難以在幾場與哈姆雷的對戲中讓角色性格有具體的呈現,在流暢度上,反倒不如伶人一幕時的爽俐與亮眼;又如機靈趣味的挖墓人雖只出現五分鐘,卻是比不斷串場的何瑞修更突出;雷歐提斯雖怒氣沖沖的出場、悲痛萬分的送葬,甚至到結尾高潮的比劍、中毒,無一不是情緒強烈爆發力十足,卻又弔詭地,似難比擬波隆尼的輕巧討喜所留給觀眾的印象深刻。

或者這些角色不該被相提並論,或者我只是覺得,同時站在舞台上的角色起碼必須有一種力量上的平衡,才能讓每一個場景有其完整的存在感。

此外,哈姆雷邪惡的叔父,似乎在整場戲當中僅餘一個樣版國王的表象,未有太多的機會讓觀眾看見他的內心,不管是背德邪惡或是矛盾掙扎--但戲劇反正是一種各自表述的生命體,導演與演員演繹劇本,觀眾則演繹演員的演繹,而這些,套句流行話說,是「有機」的。於是乎,太在乎真正莎士比亞的故事,反倒成了某種羈絆了……或許吧。

但總而言之,試驗是好的。一場中規中矩的舞台劇(大的、著名的、掛牌的,那些),或許會讓你挑不出毛病,卻也找不出新意--因為她給你的就是你原本期待的;但是在像哈姆雷這樣的戲裡,它所嘗試的一些新鮮的手法,卻能因此讓我們感受到劇場中不斷改變、激盪、勃發的生命力,而這樣的跳脫,並不只是從紙筆到DV的距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