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2005

一場夢的醒覺——在《暗殺Q1…Go!》之後

兩千年前,剛在一場午覺當中夢見自己原來是隻蝴蝶的莊周醒來後便忍不住問道,剛剛究竟是莊周在夢蝶,或是蝶夢莊周?
真是個好問題。
這可以說是一個屬於存在主義的問題,或者是還沒睡醒的問題--惠子或者會說是後者吧;也或許,夢與醒本是兩個境界,原不需彼此辯駁。然就算兩千年後的我們早已深諳”Big Deal? ”這種「有什麼大不了」的問話方式,卻依舊不得不讓一個在黑暗舞台上對著觀眾席憤怒呼喊著「我會叫醒你的!」的演員,打中自己的心坎——當然這只是一個譬喻。雖然說這齣戲的嘲弄本質已經清楚明白到只缺演員真的朝觀眾扔東西這件事了。
不過除此之外,明明一直清醒著看戲的觀眾們卻也忍不住要一頭霧水:怎麼,我什麼時候睡著了嗎?


大部分的觀眾都習慣看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習慣在故事脈絡當中找答案。而有沒有把每一個結果都交代了一個清楚的緣由,有時候也會變成評斷一個故事「好不好看」的標準。然而這些老是要在戲結束之後問「為什麼這樣/那樣」的觀眾,他們的問題多數時候卻都會被一個簡單的回答所駁回:「為什麼不可以?」
問答之間,就明示著一種不必追求典範執著樣版的「道理」。我做我要做的戲,你看到什麼就是什麼,而且不附帶解答或使用手冊。
這可以說是藝術的執著、自主性、任性,或是虛張聲勢。

然而反過來說,正因為觀眾熱愛找答案,所以創作者反而可以利用這種誘捕的方式迫使觀眾們去思考--你想叫醒我什麼?

而追根究底(沒錯,我也在找答案),這個「什麼」,也就是整齣戲的核心。

明著來看,《暗殺Q1》有點像是怨氣勃發的小劇場人,用這樣一齣戲在挖苦觀眾、挖苦自己、挖苦這個社會多數人(相對)的虛榮和淺薄--種種場景和對話太過熟悉到很難不讓來自各種背景的觀眾們立刻對號入座,然後自慚形穢或是火冒三丈了起來。

整場戲當中充滿這種彼此衝撞的對話,就像透過那個孤高自賞的劇作家的口中,對所謂魔幻寫實劇場的奚落,肢體劇場的嘲弄,寫實劇場的反諷一樣。雖然狡詐的是,那也只是一個可能的看法,不是一個絕對的觀點;然而將這些具批判性的對話,用嬉笑怒罵的場面包裹起來,卻恰恰可以讓懂與不懂的人,不管苟同於否,都同時因為那樣赤裸裸的揭露或自嘲,而笑了出來。
然後自己跳進這齣戲的創作者所構築的那個罪名和陷阱裡:你們這群愛亂笑的觀眾……

真是好不冤枉。

但其實導演和演員們的說法是,他們只是在呈現各種可能的對話,呈現多種與劇場相關的角色樣貌,如果觀眾不幸成為箭靶當中的紅心,那也只是因為他們是最大的目標,畢竟,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一齣戲再有豐富內涵再有生命意義再有戲劇效果,如果沒有觀眾,直像一條河沒有出口,難免要優氧化起來,不活。
只是如果將觀眾拿來當成製作時的考量,卻又大大冒犯了劇場人的自尊--仙女如果不啜飲朝露為食,反而吃起鹹酥雞,那還得了?

於是,掙扎在市場和創作之間,藝術本身便成了一個幾乎無法辯證的問題。
既無法用對錯好壞來衡量,那麼便只能說『我感覺』。
而感覺難道不就是人言人殊的嗎?

或許到頭來,這才是《暗殺Q1》裡殺手和劇作家之間一生一熟的對話,兩個小劇場演員之間一有所堅持一隨波逐流的爭論,以及送貨小弟和演員之間一世俗潑皮一傲慢不耐的抬槓,加上暗場時老鳥對菜鳥的經驗談所要呈現的樣貌吧。在我看起來,他在說,「對,這就是劇場,劇場就是這樣,隨你要怎麼說,都可以。」

也因此,看這樣一齣戲便還有另外一種趣味:雖是簡單到堪稱寒酸的編制和設計(最花心思的一樣道具,大概是那把電椅吧),卻能有很多層次的解讀和辯證,以及戲中戲的交織和錯覺--除了舞臺上的戲中戲,更在於觀眾在下半場的時候真正成了戲裡面的「觀眾」這個角色,不由分說地被迫使進入那個蓄意構陷的場景。

當燈光乍亮,當我狠狠地敲你一棒的時候,你要不要醒?而且,誰醒?

這應該也算是一個好問題吧,嗯?

10.19.2005

小劇場的大解構--為什麼看《K24》?

在我剛看完最新一季的CSI影集裡,充滿正義感的犯罪調查科組長在短短一個半鐘頭內歷經兇殺、銀行搶案、海嘯、大樓爆炸、快艇追逐,之後成功奪回價值千萬的金條,並一臉冷酷地將兇手繩之以法,接著他準備去醫院探望因為他而撿回一命的受害人夫妻,稍晚還要和新近認識、對他猛送秋波的美麗女郎共進晚餐。噢,中間他還一槍殺了一個劫匪、拯救了數十條人命,並且不忘對那個膽敢傷害自己心上人的壞警察做出殺人的威脅。

這樣的男人,我可也要愛上他哪。或者說,因為愛上這樣的男人和他的精彩,所以讓我每到時間就守在電視機前面。
這真是致命的吸引力,無庸置疑。

但是如果要將這樣的吸引力,移植到劇場當中呢?

劇場。或者更親切一點說,小劇場。
先聲明,我的「小劇場」定義,單純只是指一個「小」劇場。它因為缺乏來頭、缺乏金援,因為另闢蹊徑,因為自由無拘,因為空間狹小,所以為「小」。
與臺灣當代小劇場論題並沒有太多的關係。

一直以來,商業電影或電視影集和劇場裡的舞台劇都是位在分隔線兩邊的各自現象。電視影集融入許多不太可能同時發生在平凡生活中的高潮、歡樂、性感或悲慘,取巧地讓觀眾進入一種看似真實的幻想場域,在那裡,一切都很美麗;然劇場卻反其道而行。在劇場裡,不管是嚴肅或是瘋狂,優雅或是侷促,歸根結底都是在逼觀眾反芻生命的本體--我們這總是要疲於奔忙、庸庸碌碌、充滿徬徨、墮落、壓抑、掙扎的生命。

要如何讓許多人瘋狂地愛上庸碌徬徨墮落壓抑掙扎呢?
看來是不太可能了--而若要將爆破、槍擊、汽艇追逐放到小劇場裡,又太傷神了一點。
那麼,是要客戶為先,或是藝術為先?
思著想著,劇場還是一挽裙裾,輕巧退出商業競技場,一心只往頂峰山凹艱險處攀去,讓光芒萬丈只灑落在大銀幕和小螢幕,也教觀眾每每要跟上小劇場,都還得先練練自己的心肺功能。

然,偶爾,我們也會遇見一些願意蹲下來,用緩慢清晰的聲音,將故事愉快地講一遍的劇場人。像蔡柏璋編導的這齣《K24》。

這齣戲以一個樣版警匪懸疑片的危機處理事件為主軸,由一個無釐頭探員以及一群反應快捷戲感喜感都十足的相關人物輕鬆站穩了該劇的風格:詼諧、搞笑、快節奏。演員們嫻熟俐落地抖了滿地的包袱,觀眾則笑得東倒西歪來不及撿。
此外,為了打造一個徹底的影集模式,《K24》還全套複製了影集裡慣見的安排諸如:「你怎麼可以叫我們看到這裡然後說下集待續」的吊胃口戰術,以及「在片頭片尾用同一套主題曲和演員們裝模作樣的大頭照轟炸你」的洗腦手法,和「訓練觀眾只要聽到一小段配樂就知道哪一種劇情要來並自動陷入準備發笑或緊張的狀態」的小狗與流口水制約。

不過,當我在看到精彩之處卻被迫喊停,之後又不由自主一直盯著歡快輪跳著演員和工作人員姓名字幕的大螢幕甚至在戲後的NG片段笑得不可扼抑時,我是真切地感受到這齣戲想要跨越的,舞台劇和暢銷影集之間的藩籬。
在黑暗中,那道藩籬就像吞了一包顯影劑一樣很清楚地晾在那裡,是跨越了,也跨越不了。

若論成功與否,如果單以笑聲、觀眾融入其中的程度以及戲後掌聲的熱烈度來衡量的話,那是毫無疑問地成功了,所以也可說是跨越了。但如果從真實性來說的話,我們是確確實實坐在黑暗的劇場當中,看著年輕陌生的演員現場演出,聽著旁邊不認識的觀眾的轟笑與興奮的評論--並不是即開即食的便利與華麗堆砌的聲光效果那麼,這道藩籬在某方面是確實跨越不了的。

但是又何必要跨越?這不是誰輸誰贏的比賽,只像是一場借我玩玩的遊戲。

因此我的立場很清楚。而為了保持空白,在進場看戲之前,我刻意不去探問旁人看戲後的感想、避開任何的觀戲心得、並壓抑翻閱節目手冊後面的全套劇本的衝動。我是想看見這齣戲的原本面貌,完整地感受導演和演員們設計的每一個陷阱、荒謬或驚喜。的確,在我們已經被氾濫的美式影集訓練得對於所有的笑料和隱笑料非常敏感甚至彈性疲乏的同時,也說明著我們是一群越來越刁鑽的觀眾--你要說故事,可以,你得說得好聽,你得自圓其說,你得瀟灑有風格。不過刁鑽好解決,因為大部分人的身上都有一些被社會意識所塑造出來的按鈕,只要按對了,大部分的人都一定會笑--從男女性器官的玩笑和性暗示、C男的嬌聲嬌氣,到誇張的道具服飾或肢體動作,以及經過精心排練的七手八腳一團混亂……也可以說,按對了這些按鈕,觀眾對這齣戲就放心了--確定自己可以看得懂,不必擔心自己表錯情會錯意,錯把馮京當馬涼,戲看完了卻是一肚子心虛。

比較難掌握的是,這種新的樣貌,究竟證明了什麼。
如果要挑戰一件事情,那麼就必須先挑出那被挑戰的基礎。在這裡,導演直陳他想要挑戰的是,影集中的元素是否也可以搬移到劇場裡,以及,觀眾是否也會像被電視影集吸引一樣的,被劇場裡的series吸引,並因此再回來看續集、續集和續集。

我想這裡的觀眾指的應該是那些對看戲這回事還沒有養成好胃口或壞胃口的人們。

因為原有的劇場觀眾,對於戲劇的各種可能性應該都已經培養了極為寬大的胃口,因此也可說,習慣看戲的人們,早已經接受戲劇之為戲劇,所可能產出的各種面向和趣味, 所以,用舞台劇形式來演出影集,應該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而由「舞臺劇形式」來看,《K24》倒也沒有讓原本的戲迷們失望。從利用360度旋轉舞臺達到迅速換景、甚至切割畫面的效果,到演員們以真實的表演做出slow motion或快轉甚至倒帶的動作。這些巧思段落既同時滿足了觀眾進劇場時所期待的「不同」,也達到了這齣戲原本的想望--所有用鏡頭、剪接、特效能達到的效果,劇場裡也都做到了。

然而在觀看的同時不由得在心中浮現的問句是,想要招徠並留住新的觀眾,就非得靠如此猛藥嗎?腥羶不忌,笑料不斷,以一波波的高潮,激刺觀眾專注於舞臺上的慾望;演員的肢體、聲調、表情、動作等可以用緩慢來賞析的層次,也全部被拆解之後重組成一片馬賽克似的繽紛畫面,強烈辛辣鮮美。那麼,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就是,當下次遇見一齣並不同樣具備那麼多普羅笑料以及豐富劇情的戲時,那些原本衝著這些條件走進劇場的觀眾們,還會在嗎?以及,在這一齣戲裡面,除了暢銷影集的元素之外,觀眾是否也都看見了當中那些獨屬於劇場的特色?

都說要親近了、認識了、了解了才有喜愛,那麼,先激出你的喜愛,再讓你認識我,或許亦無不可,只是在這當中,那些被改變了,顛覆了,愚弄了的本質,是否還能還原它原有的靈魂與地位?還是戲劇的本質從來就不是不可彎曲的,是客觀,而不是主觀的,那麼,誤會的究竟是誰呢?

話說回來,青菜蘿蔔各有所愛本是人性,也許還是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吧。不可避免的,太多的評論、觀察、定位、探討總是會讓一件原本平凡的事情或一個簡單的目的變得複雜糾結,原貌於是模糊難辨,茄子也再吃不出茄子味。

不過,如果我們終歸要去試驗出觀眾的底線那麼,《K24》這樣的一齣戲依舊不啻為一個友善的出發點。

當然,或許我現在便像是那個惡廚師,翻煎著《K24》,且囂張不知悔過。

但那不正好更契合了chaos的原意,混亂本是初始、亦是過程,更是終結啊。

10.15.2005

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金,屬



或偶有些片刻會如同雨滴持續自高音落到低音沉沉的音符頹然迸落四散無力
於是鬱積的墨黑情緒覷空便以銳利尖爪狠狠擭住那原可能承接重擊的柔軟
而柔軟向來也不是誰能給

空氣中腐敗地漂浮著那屬於自殘與自慚的污穢
妳軟弱卻固執如一個虛假的謊言

你握緊拳頭,狠狠讓指甲的尖端陷入柔軟的掌心,企望著挖出一個洞好讓那些緊緊地幾乎要塞爆心頭卻又總是撐不破的什麼能夠像血一樣汨汨地滲流出來。
痛是好的,再尖銳的痛都比這種想要死命撕裂整個身體的衝動容易面對。
你想要拿一把鋒利的刀,一層一層用力劃開肌膚血肉直到見骨。之後或許,心頭那些洶湧燃燒的暴烈終於可以有實際上,旗鼓相當的,痛。
你寧願真正的疼痛,也不要這種緊緊壓迫在胸口又沉重又炙熱讓你無法呼吸正常思考的感覺。
但你什麼也沒做。你依舊守著分際,你平淡與人應對,你進食,你入睡,偶爾你甚至可以微笑。
然後,你用耳機擋住整個世界,讓腦子裡只剩下震天價響的重金屬搖滾。你想沒錯不然震破耳膜也好。
因為再多安撫也無法帶來的平靜卻可以藉由急促狂亂的節奏和憤怒嘶吼的音樂來給。

Rammstein就有這個好處。
在Lilia 4-ever裡,被命運不斷凌辱的女孩終於僥倖撥落腳上的鐵鍊逃離,逃向冷酷的天堂。只是再蒼白,再倉皇,也不會有人伸手相助。
天堂裡自然是潔淨富足與豐美,只是並不屬於逃亡者。
誰可能逃往一座天堂?
窮途末路了。
而這樣無助至極的場景,響起的卻是Rammstein毫不留情的狠命重擊。於是你的眼淚無法止住。

因為死亡究竟成為一個比活著更好的選擇。

哪來的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所有的笑都是暫時的唯有苦,苦。是。真。的。

所以在你的CD櫃上,Rammstein跟哥德搖滾或是工業金屬都沒有關係,他們存在,恰恰只為了心理健康的原因。
他們是一條繩子讓你攀著,在深淵之上。而因為看見了深淵,於是緊緊抓著,然後繼續呼吸。
畢竟是這樣的。
夠勇敢的人已經結束了自己。賴活著的,便仰賴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金,屬。


最近看一本黃碧雲的書,她寫,
「這些寫小說的人,你不要信她。小說說假,其實最真。」
「惆悵之傷害,緩慢,安靜,不流血,非常深。」
「迷戀的意思是,戀慕不存在的事物。」
她這樣寫著,我便彷彿聽見她那樣說著。

我會看見她。沒有形體,因為我不知道她的長相。
但是一個女子,她會背著光站著,姿態很硬,衣衫連風吹都不動。
走路時沒有聲音,但一步一步都像要踩進地面裡。
她會那樣走進陰影當中,但周身瑩瑩有光。

6.12.2005

-於是,靜默的鮮血流淌

在連莎士比亞的肖像都被懷疑是假的現在,Hamlet,卻因為他複雜深沉的心思、進退維谷的困境,與終究伴著他步向死亡的種種矛盾情感而顯得比他的原創者更真實。
這是可能的嗎?
然,揚起透明的酒杯,你以為,隔著玻璃,看見的就必定是真?
於是,種種議論Hamlet的說法,從伊底帕斯情結到存在主義的焦慮和無感,都洋洋灑灑如莎翁洗鍊的詞句,以各種角度引領好奇的眼睛。

就這樣,鮮紅的玫瑰、鮮血、愛情、癲狂,暗沉的黑夜、鬼魂、仇恨、陰謀,以一種明白的姿態,斜睨的目光,交織出今年台南人劇團的哈姆雷。

簡單的舞台上以白色布幕作為背景,黑色的地板上除了一套紅沙發也沒有任何道具,觀眾的目光只能集中在演員的聲音、動作、表情,用這樣極簡的裝扮襯托複雜深沉的宮闈情仇,或許後者,便是刻意要削弱的部分吧。就讓人心的風景,一如劇中角色每每長到海角天邊的獨白一樣,清晰完整的呈現。而劇中幾段爵士風味的樂曲,以及演員服裝優雅獨特的現代風格和影像媒體的運用,則凸顯了他們的嘗試讓這齣哈姆雷有別於拿長劍穿緊身褲的那些。

看了幾齣台南人劇團的古典戲之後,我發現,不管是安蒂岡妮、馬克白、終局以至這齣哈姆雷,若說有相同之處,便是以簡潔的舞台設計,削切掉容易顯得拖泥帶水的情節,讓語言、聲調和肢體來單純的,說故事。

這方式在其他幾齣戲都能夠輕易營造一種獨斷而絕對的情緒張力與劇場氛圍,悍然地緊緊包裹住每個看戲的觀眾,令他們從目光到內心,不願稍移。但是這齣哈姆雷在演員們依舊嫻熟而具張力的表演之外,卻讓我感覺,與觀眾似乎稍嫌陌生了些。

但這或許是非戰之罪,豈能怪罪莎士比亞架構出一個太豐富的文本,讓角色內涵層層疊疊,性格中的矛盾反覆和猶豫不決正如那始終走不出的克里特迷宮?也不能怪罪亂倫、背叛、愛情或復仇太過沉重不堪負荷,或情緒太過緊繃無法瀟灑明快。畢竟,哈姆雷原就是必須受盡憤恨苦楚,直至生命的尾聲堪堪狼狽地復了仇,之後僅餘靜默。

或許在這齣戲中,我的疑惑在於,哈姆雷的複雜,並非對襯於其他角色的淺薄,而是因為他周遭沒有一個人物是簡單的--或許除了美麗純潔的奧菲麗亞。原因這本就是一個厚重的故事,若是其他角色的情緒或力量不夠擴張,撐不起哈姆雷的憤怒、疑惑、不安或是心碎的話,便難免讓觀眾在戲後僅餘一種獨腳戲的錯覺。雖不至狼狽不堪,卻難免有頭重腳輕之感。

不管是因為開放式舞台的設計,演員上下場雖有動作示意,卻無空間區隔,使觀眾難免在視線上和心理上受到干擾;或說太多場眾人純粹站立舞台面對或背對觀眾,開口一長串台詞說不完的文戲;或是角色輪替如跑馬燈卻又無法在此情況下有一個立即清楚的性格及劇情連貫呈現,導致有些角色的上場下場便如同道具一般僅供參考--致使整體而言,哈姆雷並非不精采,而是不集中,不飽滿。

而話說回來,整場戲中演員的演出自然不乏令人驚豔之處。飾演哈姆雷的演員有一種十分投入而明快的表現力,或可說,他輕易便能夠吸引觀眾的目光--從鏗鏘有力的語調、膽大無畏的表情到幾乎清晰可見的專注力。宛如一盆火,以一種自信的姿態熊熊燃燒。幾個分飾數角的年輕演員也都各自熟練地轉換於不同角色之間,但問題在於,若非以平等的地位與哈姆雷同台出現的話,通常我們都不會看見陪襯主角的那個(些)人。例如只貪圖安逸生活的不堅貞王后,縱使是哈姆雷情緒的導向與依歸,卻難以在幾場與哈姆雷的對戲中讓角色性格有具體的呈現,在流暢度上,反倒不如伶人一幕時的爽俐與亮眼;又如機靈趣味的挖墓人雖只出現五分鐘,卻是比不斷串場的何瑞修更突出;雷歐提斯雖怒氣沖沖的出場、悲痛萬分的送葬,甚至到結尾高潮的比劍、中毒,無一不是情緒強烈爆發力十足,卻又弔詭地,似難比擬波隆尼的輕巧討喜所留給觀眾的印象深刻。

或者這些角色不該被相提並論,或者我只是覺得,同時站在舞台上的角色起碼必須有一種力量上的平衡,才能讓每一個場景有其完整的存在感。

此外,哈姆雷邪惡的叔父,似乎在整場戲當中僅餘一個樣版國王的表象,未有太多的機會讓觀眾看見他的內心,不管是背德邪惡或是矛盾掙扎--但戲劇反正是一種各自表述的生命體,導演與演員演繹劇本,觀眾則演繹演員的演繹,而這些,套句流行話說,是「有機」的。於是乎,太在乎真正莎士比亞的故事,反倒成了某種羈絆了……或許吧。

但總而言之,試驗是好的。一場中規中矩的舞台劇(大的、著名的、掛牌的,那些),或許會讓你挑不出毛病,卻也找不出新意--因為她給你的就是你原本期待的;但是在像哈姆雷這樣的戲裡,它所嘗試的一些新鮮的手法,卻能因此讓我們感受到劇場中不斷改變、激盪、勃發的生命力,而這樣的跳脫,並不只是從紙筆到DV的距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