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5.2006

《拾荒者》--一場不醒的夢境

初聞這齣戲,《拾荒者》的情節,原以為會是一齣玫瑰銅鈴眼似的社會寫實劇……畢竟,情殺的確是夠寫實了。但再細看文案後,又發現一些趣味的蛛絲馬跡--吃花、人體實驗、幻覺與真實。

而耐人尋味的戲,通常在捕捉人的內心。因為意識與想法瞬息萬變,而一動念,不論多麼細微,都牽引接續的變化。幻覺或真實皆然。

於是我進場,看戲,並一頭掉進拾荒者的夢境裡。


拾荒者的心靈同外在一樣貧窮,荒蕪則是觀眾眼裡的感受。空盪的舞臺橫過觀眾席,觀眾既包圍舞臺卻又有窺視他人夢境的錯覺。鐵床架、斑駁壁面和狼狽的角色,空洞的言語裡翻攪著洶湧的情緒。這樣的設計,在在讓觀眾看見,聽見,王哥在他那雖壯碩卻無用的肉身裡面,僅藏匿著一層又一層的困惑、不安、懷疑、沮喪,和因之而生的,亦發強悍的自尊和控制的迫切欲望。

於是看這齣戲,會察覺到導演刻意玩弄文字的虛實,在角色的交疊和語言的互動當中營造夢境和真實的交錯。一方面,主角王哥以接受人體實驗的方式賺錢,藥物很真實,醫院很真實,需要錢的貧窮生活則更真實;另一方面,王哥也因為困在藥物所造成的幻境裡,而在相對應的情節裡,發現,或餵養出許多驚懼、迷惑、嫉妒和背叛。而這樣的虛實交錯,則藉由過場的安排來強化夢境的邊線。一幕幕的轉換,都是旁人的出現與消失,拾荒者王哥,從頭到尾都在場上,都在自己的夢境當中,徘徊衝撞,走不出去。

所以趣味在於,這些究竟是真實呢,或只是藥物影響下的幻覺?

例如母親的角色忽善忽惡,似乎只在反應王哥的內心,似乎只是他自己在夢境中保留給自己的另一個逃離。欲善,媽媽便告訴他,你是有出息的孩子,於是他便對自己又有了莫名的信心;欲惡,媽媽又告訴他,刀子的作用不只在切麵包而已,於是他便拿起刀子刺穿妻子的背叛。

最有意思的橋段,是在猴子戲一場當中,王哥成了一隻只會模仿人樣的猴子,任人玩弄;但下了戲後,他卻又回到自己,成了一旁被鍊起的畜生,看著妻子想望著其他男人。

然而重點並非這些橋段或角色的真假,而是這當中觀眾所見到的,屬於一個悲傷的人的悲慘世界。在王哥的夢境裡,他同時是主人也是奴隸。他是夢境的主人,卻在這個夢境裡只能讓自己成為一個奴隸,就連在夢裡,他都是,也只能是階級的受迫者與犧牲品。

整場戲,就語言而論,層次很豐富,有些曖昧之處餘韻繚繞,保留給觀眾的是豐富的想像空間;有些地方的曖昧之處卻依舊不明,遺留的是問號。
例如醫生,在身為一個壓迫者的角色上,顯得鮮明且尖銳,充滿攻擊性。然而鋒頭太健之餘,難免會令觀眾不安且好奇:這個醫生為什麼充滿憤怒?他的憤怒與不齒從何而來?這背後還可以探索到什麼故事?
雖然導演似乎藉著醫生之口在說著一些什麼。說著關於靈魂滌淨的欲望,或絕望;關於銷毀一切醜惡的欲望,或絕望;關於生命自我掌控的欲望,或絕望。

這一切畢竟難以分明。

於是當刀起血濺,我們的心同時哀嘆。
觀眾雖沒看見鮮血噴出,卻當真血淋淋看見,一個因為世界上再沒其他人了,所以一直哭,一直哭的小孩。

於是當眾人皆醒覺並離開後,也僅剩舞臺上的王哥還躑躅在自己的夢裡,看不見出口。

畢竟我們都在生命所給劃下的界線裡面團團轉,團團轉。怎麼樣都,離不開。

5.06.2006

AWAY

黑色的沙灘上,淡色小蟹的步伐輕快,倏忽間奔離了你的視線;這動作就像一顆石頭丟進池塘裡,使那些原本隱身在沙灘上的,它的同類們,也跟著東奔西竄了起來。你因為這樣趣味的畫面而開心地笑了,嘴角的線條像被每一次浪帶到岸上的綠藻在離開時留下的痕跡,細細彎彎的,層層疊疊。
小螃蟹的爆發力不錯,但持久度不佳,飛奔了兩三步的距離以後,就會像電池沒電一樣在原地楞楞地,發起呆來。
今天的海並不平靜,波濤聲中聽見強勢和猛烈。如昂首闊步的美女,衣裙傲慢地掃過你的腿際。
你閉起眼睛,世界只剩下風,和聲音。

那麼你便回到遙遠之前的那個夏季,黑暗的房間裡也曾經響起海的聲音。

你碰觸沙灘,上層的沙被曬了一天的陽光,是乾透的蒼白,風吹便散;你撥開上面的沙子,將手指探進深深的底層——在那裡,依舊隱藏著潤澤的水氣和溫度。於是從指尖到掌心,每一個毛細孔裡都有沙粒密密地,覆蓋了你。

這是你的逃離。

你從不向誰承認你是為何要逃離,或許感覺到那些心思太過感傷多餘或是隱晦不明,然而並非不明這個因素讓你不願坦白,而是那些不明的背後又有太多層層疊疊的原因。

坦白似乎具有比掩飾更大的殺傷力。

力量。
殺傷力。
而你懼怕。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你可以很愉快地跟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玩著文字遊戲,每次要磨出比對方更漂亮、更有說服力的文字;這樣的說服,很像打磨著鑽石,你努力讓光線從每一面流暢地穿進來,再漂亮地透出去;呈現的,是經過精巧設計的幻影,卻不會是一個足堪辨認的,你。

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不。這是你所好。

然而有時候你盯著誰,那愉快晶亮的雙眼,那實際的心思,那輕快的笑語,你便忍不住感覺自己似乎活得太過。

你感覺自己在改變,那是某種深層的拉扯,越深層的你越隱蔽,越外層的你則越坦白。

然而你能怎麼辦?

你只能稍稍微笑並且告訴誰,插花的水,不必太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