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2006

水中的男人



上週末我看了兩部片,《水中的女人》和《王的男人》,索性合起來,就成了「水中的男人」。

剎時只令人聯想到一具浮屍吧。
原本兩個片名裡頭各自帶有的些許詭譎和挑釁的意味都沒了。

水中的女人,一齣以「成人的床邊故事」來主打的電影,主題是「童話」,主旨是「相信」,主治則是現代人心底那一絲尚固執不滅的對於”pure”的希望與期待。每個角色都純粹,善惡分明,故事的行進也令人充滿期待。

而王的男人則逆向行進,將街頭的賤民戲子連結一國的暴君,述說隱晦不明的同性戀和出賣身體委曲求全的戲子,交織宮廷內的虛飾和鬥爭,再裹上不可避免的悲劇結果--然骨子裡卻歌頌著「不離不棄的愛」這件事。

兩部影片的風格迥異,但卻隱隱有著相似的基調--都有一個美好的形象是必須去保護或佔有的。王的男人裡頭美麗的男人,以及水中的女人裡頭美麗的娜芙女王和美好的人類未來。

美好的形象真是一種癮。是我們始終渴求卻總是得不到的一樣東西。

所以水中的女人營造一個場域、一種氣氛,讓那一圈社區之外的世界全然不存在,必須對抗的邪惡也單純而且是可打敗的,所有的謎題與難處都在最後找到出口。然後到劇末,讓所有提到了喉嚨的心都安穩地落回原位。
安心並且快樂。只要相信。

只是應該沒有幾個觀眾會在看完電影之後真正的相信「只要相信」就有力量。
正如倉皇的兔子無能相信背後追趕的步伐是救贖。

反之,王的男人則盡全力的攔阻所有可能輕鬆或不那麼困難躍過的人世關卡,掀開一切可能的醜陋。凡是可能會絆倒的,都非摔不可。只間或點綴一些輕盈的畫面;山野間愉快的笑語、黑夜裡親暱的片刻,以及,戲臺上兩人默契的肢體與對話。即使劇末時暴政敗亡,然傷害並無法挽回,兩人終究只有在戲臺上可以成就彼此。

只是這樣沉沉的悲傷卻比跳脫現實的童話容易理解。或說,更容易往心裡去。

或許我們傾向相信一切的快樂只是幻覺並且短暫容易消逝。寧願相信,美好的形象並不存在現實世界裡。

這樣或許我們便不會不小心踩破了不可挽回的什麼東西。




美好。
與其相信純粹美好的事物可以存在這個亂世裡,我寧可相信一個美好的說書者。

我喜歡導演M. Night Shamanan。他這次甚至串了一角,在水中的女人。那專注的眼神很有魅力。裡頭的演員都不是好萊塢裡灌飽了名聲的俊男美女,而是一些讓角色透底鮮活起來的人物。同於陰森林者,是故事裡充滿意在言外的對話,一切都不說多、不說破、不大灑鹽巴胡椒,卻正是一道蔡珠兒手底的開陽白菜,是不招搖的精緻飽實。

至於王的男人,我欣賞他架構的輕巧和完整性,以及含蓄卻醞積了力量的敘事風格。在格調優雅的宮廷場景中,融入俚俗誇張的地方戲,卻不顯狼狽;在類馬克白的戲中戲場景裡,也能凝聚足夠的張力和爆發力。演長生的演員舉手投足間輕易便有一種氣勢,恰恰詮釋出這個角色桀傲不遜卻同時又柔腸百轉的內熱外斂。而美麗的男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啦),除了在戲臺上時才會彷彿突然活起來之外,大多時候都顯得柔弱無力,彷彿只是一個搪瓷娃娃被漂亮地擺在那裡(我對花瓶有著難掩的敵意,我承認)。但回歸故事本身,則每個角色都紮實,每一幕戲都不瑣碎(或許除了幾幕抱大腿哀求的畫面之外),彷彿一塊切割得剛好的牛排,每一口叉起來送進嘴裡,都是恰好的滋味。

12.18.2006

天際線

◎重新排列著百年不理的房間其實逃避的是垃圾分類因為那是一件真麻煩卻又真應該的事情然後在床底下桌子上抽屜和口袋裡四處拾起的零錢算算還有三十七

◎看著變動的天際線總有一種似乎應該覺得抱歉的心情,而這似乎應該或者也好像是來自一種對於過去的悼念以及對於未來的不確定,然而反正變動一向是常態而且非得如此否則現在叨念的大約會是為什麼總是百年不變。因此所謂的nostalgia只會存在於當我們憶起失落的過往時油然而生的某種充滿愛憐的自欺,而過往則必定是失落了才能成立—也就更方便我們擅自地為早已蓋棺的那些反覆地檢視琢磨卻總是不論定。

◎不記得剛搬來時大馬路的樣子,卻記得這樣寬廣而綠蔭滿滿的景象不是一向如此。樹的名字與花的姿態我是在學會抬起眼睛的後來才慢慢開始記憶,而要學會從眼前更重要更交關的事情上抬起眼睛這件事,又總共花了我多少力氣踩破了多少瓶子?夏天的夜晚有記憶的涼意,有白色腳踏車和後面追著吠叫快樂的黑狗,有掙脫的快意和不往後看的絕決,有想過和不曾想過的意外與平凡。那麼,現在的我蹲在街燈底下看著狗一臉狐疑地四處聞聞嗅嗅,或許也可以算是某種程度的長江一片月吧。

◎The way is broad as the blue sky, but no way out before my eye. 這樣的翻譯感覺或者不是很切題但是我卻喜歡那句no way out before my eye. 這句話本來印在我的T恤背面,查了以後才發現原來(竟然)是李白的行路難。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12.05.2006

其實不交錯

我看電影,只有兩個狀況讓我想寫感想。一是喜歡的,二是不喜歡的。
唔……看完電影不是也就這兩種感想嗎?可是我之前去看完《香水》的時候,雖然有一些畫面印象深刻而且蠻喜歡的,但是卻不會想要寫什麼;或是例如我看了"Bad Boys Ⅱ"那真是夠經典的討人嫌電影,害我還去網路上找了一部《追殺麥可貝》(麥可貝,Michael Bay是導演)的短片來平衡,卻也沒有想要寫什麼。
那麼,應該就是排除掉這些中間地帶的模糊不堪的不好不壞的或是極爛的電影之外,的那些能造成心態強烈不平衡的電影,會讓我想寫吧。又更或者,當我的意見和大多數不相同時,就會有一種「受感召」似的鬼上身,想要聲明自己的不同。
完全就是虛榮的出發點,除此之外無他。

Anyway.

將《火線交錯》輸入到google查詢,會跳出一堆相同的敘述:「以《愛情像母狗》、《靈魂的重量》揚名國際的墨西哥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再次展現他獨特優異的多段敘述,刻劃一個交錯著種族、文化、語言、地域的故事……」還得了坎城影展的最佳導演。Plus, 有一句台詞很妙:「布萊德彼特本年度唯一電影。」雖然我蠻喜歡靈魂的重量,但是我其實喜歡男女演員的成分大一些。

本來我已經對這種「文化差異」、「種族歧視」、「多線發展」的為基調的電影沒興趣了,但是朋友又陸續推薦,於是無甚主見的也就覺得那應該不錯看吧大家都這麼說那就去參觀參觀。

詳情就不敘述了,畢竟我又不喜歡這部片。
有興趣的話,下面這個影評寫得還不壞。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78318181/20070122103137/#centerFlag

我其實是在想我自己的反應。影片開頭,我在等。耐心的等這些線都鋪開以後會「交錯」得值得期待。對我來說,交錯並不令人訝異,而能訝異的則一直都沒出現。

坐到兩個小孩在開槍比賽,我開始煩躁,因為這已經在《馬奎斯的三場葬禮》裡;滿車白種人不幫忙自己白種人,卻由當地人來幫忙,由黑漂白的過程讓我煩悶;保母是絕對弱勢,罷了;讓溫室裡的小花朵看見扭雞頭的片段很驚人,似乎很有後續衝刺的潛力,但是卻像煙火爆開就沒了;當地的警察揪著村民打罵問槍枝下落一副狠勁是好萊塢動作片中行政官的惡形惡狀;兩個小兇手的對比與狡詐甚至愚蠢的逃跑或是最後砸斷槍枝的悔恨是好萊塢模式;墨西哥保母蠻動人的,但是這種被刁難被驅逐被歧視被奚落,所講的究竟跟前人的有什麼不一樣?美國夫妻在出動了直昇機以及專業的醫生之後安全的回家了,小孩被奇蹟似地在沙漠中找到了,「恐怖份子」也被肅清了(當地新聞說的)。完美的大結局。甚至連當地的居民都會開口說:「這裡的恐怖份子都沒有了。」或類似的話因為我沒有記得很清楚。
奇怪,他們難道不知道,他們都是西方人眼中的「恐怖份子」嗎?
這句話背後的含意,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當成」西方人,在看自己國家當中的「恐怖份子」,而「那些恐怖份子」都被肅清了嗎?
而這些信奉阿拉,住在沙漠,放羊,抽水煙,包頭巾,擔心狐狼勝過車禍的人們,當然不會把自己當成西方人,那麼是誰把他們當成西方人在講台詞?


我漏了一線沒講對吧。
日本線。JR

日本線可以單獨做為一個影片,一樣很亮眼。而且可以跟「火線交錯」或是「Babel」無關。
女孩子的角色很討喜,不是可愛的討喜,而是討觀眾喜。雖然我在片子中後就開始想她應該會跳樓,然後啪啦一個死在剛好推門出來的警察面前。
還好沒那樣演,那就真的非常好萊塢了。

日本線故事蠻動人,菊地凜子從頭到尾都很搶眼,雖然她的始終糾結在性愛等同於關愛的心態上,讓我很難理解。但是那是編劇的錯,不是她的錯。她很盡責地,把這個莫名其妙的角色演好了。

真是萬幸。

而這部片,除此之外,還真是沒什麼好說的。

《白水》: 田啟元後,誰還為白素貞申冤?

13年前田啟元以一本《白水》拉扯出中國民間公審了數百年的白蛇傳當中癡情與悔恨的一幕,攤開了白素貞的愛戀委屈,嘲弄了法海與許仙的自命清高。
田啟元的《白水》兜頭冷冷地澆灌了那個年代的臺灣小劇場,短短幾幕劇,卻在往後十數年間令人討論不止,也,不只討論。
而13年後,愛河裡欲浪滔滔的白素貞、金山寺中怯懦薄情的許仙、自命青天傲慢執意的法海與為主抱屈憤恨難平的小青,將再度從《白水》的文本中浮現出來,以全然迥異的面貌。

「是誰在那晃?是誰在那獨坐惆悵?」
「人畜何處分?癡心相待、無比真誠。」
田啟元筆下的聲聲質問是千迴百轉的無奈,是層層疊疊的詩意和憂傷,每個句子在舌尖又有帶一種躍動的美感;有別於田啟元以中國戲曲的京白和韻白方式營造的戲劇衝突感及古典氣息,台南人劇團這回直接將詞編成了曲,由作曲家李思嫻依據文字本身的聲韻,以人聲編曲的方式進行全新的創作,全劇共編寫了13首長短不等的曲目。因此,除了男女演員本身的對白和演唱之外,尚有六人的歌隊與主角一起悲傷、疑惑、憤恨或對抗,歌聲旋律在空間中相互呼應震盪,吉他、單簧管、鍵盤、鼓等樂器的配合演奏,則使力道強勁的詞句更加餘韻繞樑。

舞台的空間則建構出多重的空間,門裡門外既暗示了眾多框架,卻又在暗示的同時顛覆了自己。法海高坐堂上,昂然在觀眾的前方;許仙雖懦弱薄情卻又懸念不安,總是在蹺蹺板上上下下;白蛇則糾纏在愛戀當中,宛如盪鞦韆一顆心忽高忽低地擺盪;青蛇則怨怒憤慨,永遠準備一衝而下。

舞台上的道具擬真了意象,演員與歌隊的身、聲體則表述了情緒。兩者融合,不再同於當初田啟元充滿反叛精神的原作,卻願意再造就另一個值得記憶與討論的,台南人劇團的《白水》。

10.22.2006

美人魚:最好的時光



門縫底下沒有燈光。
把鑰匙插入門孔之前,她將耳朵貼在冰冷的鐵門上側頭傾聽。屋裡一片寂靜,大概連空氣都屏住了呼吸。
她開了門,走過退縮無語的客廳,進到房間裡。房間裡的空氣凝止,原本那些輕易能撩動嗅覺記憶的熟悉氣息似乎也已經淡去,連再柔軟的床單或是厚重的窗簾都留不住。

扭亮床邊的小燈,她讓大床暈成一片夕陽下深藍色的海。

藍色的海裡,沒有魚。

(妳那天穿著一件讓我想到石斛蘭的豔黃色上衣。)

她疲憊躺下,鑲了彩珠與亮片的長裙也嘆了口氣,跟著軟弱地流淌了一地。
簇擁的緞藍裙海將她圍成了扇子般的一尾彩虹魚。

彩虹魚,亮晶晶。

(妳這樣看著我,微笑的樣子,讓我好想一直和你說話下去。)

床邊的電話響起。她數著,聽著,不動。
鈴聲嘎然而止。

安靜後,她在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湛藍的長尾巴窣窣地低語著她的冷淡。

(妳是陽光。我不曾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

床頭桌上放著一尾正梳著髮的美人魚,沉吟的眉梢,微揚的唇角,那專注的表情與她正相仿。她伸手摸索床頭桌,盲目的指尖碰到那未上釉,僅裹了一層亮漆的粗胚。她指尖的每個細胞都記得這個美人魚的觸感,如同她的大腦記憶那雕像每一個角度所呈現的模樣。中醫把脈般,她輕輕點著美人魚的髮梢,然後滑過正梳著髮的手臂與肩膀。

她有多麼喜愛這個美人魚啊。

(我愛上妳了。妳也喜歡我嗎?)

她的指尖輕輕一撥,美人魚毫不猶豫地墜落。湛藍的長尾巴與床單驚慌地低呼。
撞擊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美人魚摔碎了她愉悅揚起的尾鰭。不過那容貌與微笑並,沒有改變。

(信任我。我永遠不會讓你哭泣。)

門外,他立者。門縫底下沒有燈光。
她必定已經回來了。躺在床上,像個了無生氣的洋娃娃。
像個受害者。沉默地控訴著。

第一個情人節時他送了那個美人魚給她。不曾有人懷疑當他的手指揉捏著那塊泥土時心裡想的是誰。他記得她輕撫雕像,仔細端詳的神情,記得她認出那容貌時的驚喜。那驚喜彷彿,她從未期待任何人將她如此看重。
而她的喜悅如此飛揚,令他忍不住要用一個又一個的承諾來持續那樣的燦爛。一個又一個,華麗、悅耳,動人的承諾。
而她一字一句記得清楚。太清楚。

他推開鐵門時,門也嘆了一口氣。

穿過黑暗的客廳,他走進臥室裡。
她在床上,在他不在的夢裡。藍色的大床上暈黃的燈光霧似地籠住她。他恍惚以為游進了海裡。

當他們不再說愛之後,他老是想像她像一尾魚。那樣冷淡,優雅。不好奇。

不過究竟是哪一樣先發生?
是他忽略自己所蓋的一座又一座空氣城堡,並遺忘了他端放在城堡中的公主,或是公主不再跟他說話?
而她的沉默處罰每每令他想狂扯頭髮。
他當初未曾在那柔軟明亮的微笑裡看見如許的斷然與堅決。

他踱到她臥著的床沿,看見地面上碎裂的美人魚。他停步。
於是這麼久以來,他忽然能夠再次讀懂了她的情緒—在他刻意讓她遇見自己與其他女人的親密之後。

他拾起美人魚殘存的上半身。在他的掌中,美人魚依舊對著他微笑。

那微笑如此甜蜜,他的手忍不住習慣性地握起,而那碎裂的尾鰭便輕巧地扎進了他的手掌心。

魚沒有眼淚呀。他記得她曾經,笑著這麼說。

9.18.2006

〈難〉

立定志向的困難。
保持立場的困難。
維持耐性的困難。
張開眼睛的困難。
絕不後悔的困難。
不說困難的困難。

離開的困難。
溫和的困難。
情感的困難。
微笑的困難。
清醒的困難。
逃避的困難。
不逃避的,困難。

〈夢〉

那些不安的情緒瑣瑣碎碎地藏匿在妳的腦海裡,妳翻揀不到,控制不了。
再剎一回頭,妳瞥見兩人擁抱。
然後彷彿要不斷提醒妳這有多麼真實似的,妳反覆挪動位置--彷彿一個神經緊張的主婦挑剔地不斷移動桌上的物品--妳練習似的以各種角度和姿勢一再回頭,而他們便一再擁抱。兩具身軀糾纏一如一團混亂的繩索,是不見起點與終點的,糾結。
妳一直沒有離開,妳只是努力辨認。然後努力想要知道,是這個透過雙眼觀看的妳是妳,還是那纏繞在臂彎中的妳是妳。

〈水〉

夏天需要很多水。
妳端起一杯水,往桌上那歡樂裝著海洋砂的藍白色玻璃盆景倒。水溢流出來,帶著細碎的乳色石子,像個嗆到的小孩。
白色的枝條是偽裝的浪漫,嘗試讓妳在濕熱的島上也依稀感受沙漠的風沙。輕撫時,指尖底下是有點彈性的柔韌,但不是生命。

白色渾圓的貝殼薄脆如紙,上有星形的印痕,優雅得很,真實得很。
旁邊則有小不愣登瞪著深色眼睛的螺殼。給我的人是前天晚上笑嘻嘻在餐桌上鋪了乾淨面紙一邊說啊這些殼長得真像貓眼石一邊用筷子挑起它們,淨洗過後,遞給了我。

水不淨洗什麼的,它們只是不分別地,把所有東西通通帶走。


〈冷〉

夜深以後會有點冷。是那種寒涼的空蕩的寂寞的冷。
就算隔壁的窗戶還點著燈並且傳出笑語,妳站在街燈下抬頭還是,望不見天。

5.25.2006

《拾荒者》--一場不醒的夢境

初聞這齣戲,《拾荒者》的情節,原以為會是一齣玫瑰銅鈴眼似的社會寫實劇……畢竟,情殺的確是夠寫實了。但再細看文案後,又發現一些趣味的蛛絲馬跡--吃花、人體實驗、幻覺與真實。

而耐人尋味的戲,通常在捕捉人的內心。因為意識與想法瞬息萬變,而一動念,不論多麼細微,都牽引接續的變化。幻覺或真實皆然。

於是我進場,看戲,並一頭掉進拾荒者的夢境裡。


拾荒者的心靈同外在一樣貧窮,荒蕪則是觀眾眼裡的感受。空盪的舞臺橫過觀眾席,觀眾既包圍舞臺卻又有窺視他人夢境的錯覺。鐵床架、斑駁壁面和狼狽的角色,空洞的言語裡翻攪著洶湧的情緒。這樣的設計,在在讓觀眾看見,聽見,王哥在他那雖壯碩卻無用的肉身裡面,僅藏匿著一層又一層的困惑、不安、懷疑、沮喪,和因之而生的,亦發強悍的自尊和控制的迫切欲望。

於是看這齣戲,會察覺到導演刻意玩弄文字的虛實,在角色的交疊和語言的互動當中營造夢境和真實的交錯。一方面,主角王哥以接受人體實驗的方式賺錢,藥物很真實,醫院很真實,需要錢的貧窮生活則更真實;另一方面,王哥也因為困在藥物所造成的幻境裡,而在相對應的情節裡,發現,或餵養出許多驚懼、迷惑、嫉妒和背叛。而這樣的虛實交錯,則藉由過場的安排來強化夢境的邊線。一幕幕的轉換,都是旁人的出現與消失,拾荒者王哥,從頭到尾都在場上,都在自己的夢境當中,徘徊衝撞,走不出去。

所以趣味在於,這些究竟是真實呢,或只是藥物影響下的幻覺?

例如母親的角色忽善忽惡,似乎只在反應王哥的內心,似乎只是他自己在夢境中保留給自己的另一個逃離。欲善,媽媽便告訴他,你是有出息的孩子,於是他便對自己又有了莫名的信心;欲惡,媽媽又告訴他,刀子的作用不只在切麵包而已,於是他便拿起刀子刺穿妻子的背叛。

最有意思的橋段,是在猴子戲一場當中,王哥成了一隻只會模仿人樣的猴子,任人玩弄;但下了戲後,他卻又回到自己,成了一旁被鍊起的畜生,看著妻子想望著其他男人。

然而重點並非這些橋段或角色的真假,而是這當中觀眾所見到的,屬於一個悲傷的人的悲慘世界。在王哥的夢境裡,他同時是主人也是奴隸。他是夢境的主人,卻在這個夢境裡只能讓自己成為一個奴隸,就連在夢裡,他都是,也只能是階級的受迫者與犧牲品。

整場戲,就語言而論,層次很豐富,有些曖昧之處餘韻繚繞,保留給觀眾的是豐富的想像空間;有些地方的曖昧之處卻依舊不明,遺留的是問號。
例如醫生,在身為一個壓迫者的角色上,顯得鮮明且尖銳,充滿攻擊性。然而鋒頭太健之餘,難免會令觀眾不安且好奇:這個醫生為什麼充滿憤怒?他的憤怒與不齒從何而來?這背後還可以探索到什麼故事?
雖然導演似乎藉著醫生之口在說著一些什麼。說著關於靈魂滌淨的欲望,或絕望;關於銷毀一切醜惡的欲望,或絕望;關於生命自我掌控的欲望,或絕望。

這一切畢竟難以分明。

於是當刀起血濺,我們的心同時哀嘆。
觀眾雖沒看見鮮血噴出,卻當真血淋淋看見,一個因為世界上再沒其他人了,所以一直哭,一直哭的小孩。

於是當眾人皆醒覺並離開後,也僅剩舞臺上的王哥還躑躅在自己的夢裡,看不見出口。

畢竟我們都在生命所給劃下的界線裡面團團轉,團團轉。怎麼樣都,離不開。

5.06.2006

AWAY

黑色的沙灘上,淡色小蟹的步伐輕快,倏忽間奔離了你的視線;這動作就像一顆石頭丟進池塘裡,使那些原本隱身在沙灘上的,它的同類們,也跟著東奔西竄了起來。你因為這樣趣味的畫面而開心地笑了,嘴角的線條像被每一次浪帶到岸上的綠藻在離開時留下的痕跡,細細彎彎的,層層疊疊。
小螃蟹的爆發力不錯,但持久度不佳,飛奔了兩三步的距離以後,就會像電池沒電一樣在原地楞楞地,發起呆來。
今天的海並不平靜,波濤聲中聽見強勢和猛烈。如昂首闊步的美女,衣裙傲慢地掃過你的腿際。
你閉起眼睛,世界只剩下風,和聲音。

那麼你便回到遙遠之前的那個夏季,黑暗的房間裡也曾經響起海的聲音。

你碰觸沙灘,上層的沙被曬了一天的陽光,是乾透的蒼白,風吹便散;你撥開上面的沙子,將手指探進深深的底層——在那裡,依舊隱藏著潤澤的水氣和溫度。於是從指尖到掌心,每一個毛細孔裡都有沙粒密密地,覆蓋了你。

這是你的逃離。

你從不向誰承認你是為何要逃離,或許感覺到那些心思太過感傷多餘或是隱晦不明,然而並非不明這個因素讓你不願坦白,而是那些不明的背後又有太多層層疊疊的原因。

坦白似乎具有比掩飾更大的殺傷力。

力量。
殺傷力。
而你懼怕。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你可以很愉快地跟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玩著文字遊戲,每次要磨出比對方更漂亮、更有說服力的文字;這樣的說服,很像打磨著鑽石,你努力讓光線從每一面流暢地穿進來,再漂亮地透出去;呈現的,是經過精巧設計的幻影,卻不會是一個足堪辨認的,你。

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不。這是你所好。

然而有時候你盯著誰,那愉快晶亮的雙眼,那實際的心思,那輕快的笑語,你便忍不住感覺自己似乎活得太過。

你感覺自己在改變,那是某種深層的拉扯,越深層的你越隱蔽,越外層的你則越坦白。

然而你能怎麼辦?

你只能稍稍微笑並且告訴誰,插花的水,不必太滿。

3.27.2006

隨便想想



每次飛機騰空的那一剎那,妳總是會想起那一部玩弄著人生際遇的電影結尾時,那一架要將三個因為趕上或沒趕上某一班列車,因而經歷了不同人生的主角同樣帶向巴黎的班機,在起飛,逐漸遠離之後,轟然爆炸的那個畫面。
人生終究一死,不管一向是咬著牙卑屈或是昂著頭傲慢,甚或你只是溫吞和順,不要求不抱怨地度過自己,結局也不會有所不同。

就像你手裡拿著的那本叫做餘燼的小說,以遙遠疏離的態度和熱切又滔滔不絕的單一人稱敘事,將位於所謂「人」的兩種極端性格節理分明地婉轉描繪著,叫妳讀著每每心驚,震動之餘尚且要再三重複著,文句,重複著,自己。可是就算一邊讀著,妳還是一邊準備投訴到出版社,為什麼,這樣一本優雅的傑作,卻在翻譯製作之後,讓它在中文長相中狼狽地「的」、「得」不分呢?

妳真是難以討好的。即使在一切都不需要抱怨之時,妳還是不滿意。

飛機騰離,妳離地面越來越遠,雲層漸漸變得像絲一樣薄像霧一樣輕,也如夢想一樣灰,然,天空即夢境。而飛行這件事情,原本是個幻想。
妳再度飛離這個陰鬱巨大的城市,這個城市每次讓妳覺得渺小而且缺乏情緒,或是太多情緒。雖然妳不能說出自己究竟多麼的喜愛那裡雨後的樟樹林,那任由雨滴滑落頸項的清涼,那總是能鎖住繁囂的黑沉和翠綠。而當然妳也了解,雖然妳永遠不會向誰承認的是,這座城市鎖住妳的某些部分。某些妳難以言說,卻真實存在的部分。或許這便是她的特質。她貪婪地吸取所有自願或非自願前來的意志,她狠狠地咀嚼,妳,而後妳便不再完全屬於自己雖然說,沒有誰本來便屬於自己的可是,她讓妳理解了這個生命本質的奧秘而這,便是她的功力。

而妳便忽然想起,那個告訴妳,妳文章裡頭這些「you, you, you」are annoying的人。

飛機在雲層之上以後,天空就突然藍了起來。白雲厚實得像童話故事一樣,而為了配合這令人愉悅的夢境,引擎的聲音突然不再隆隆作響於是妳微笑地想著那麼是終點了吧。
然後空中小姐開始忙碌送餐。

望著窗外的機翼通常令妳想起陰陽魔界的某一集,閃電劃開夜空的同時坐在安詳機艙裡的人驚恐望見機翼上有鬼。猙獰笑著,正劈裂機翼。
或許是因為妳真是看了太多電影,而死亡又是如此受鍾愛的議題,所以,種種一切都會讓妳想起死亡。

然而妳的確鍾愛這座城市的某種特質,某種疏離冷淡卻又非常靠近的溫度。就像在車廂裡,為閃避人群而進入妳視線前方的男孩子,有著非常捲翹的長睫毛潔淨的面容和自顧自微笑的嘴角。就像妳走出僻靜的車站出口,空無一人卻有一股百合的幽香隱隱,於是妳飛奔前去。雖然終究沒看見花,也沒走到出口。

不,妳事實上是走出去了,但也沒走出去。

然後飛機開始下降,氣流擾動不安。空中小姐像忙碌的松鼠,穿梭在樹洞之間,傳遞收回,財產的一切。我們是自動滾落的橡實,在彈珠台上乖乖穩住。

乖,聽話就好。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是妳問得了。

降落地面之前,妳總是會想到猛地爆開的火焰。自頭至尾,雖然妳的想法與死亡非常接近,然而妳的大腦和腎上腺都不曾要妳繃緊身軀加快呼吸急促心跳,妳興致缺缺地沉默靜坐,一如每一次。

所以,那是說,妳的想像並沒有進入妳的身體,她屬於另一個妳。

另一個,夢境中的妳。

飛機靜止了,如同一開始一樣。


而人生,不過是,也只能是,無盡地反反覆覆。

2.23.2006

thAt

那個男子的眼神抓住我對我傾頭微笑我乍見那個笑臉有點熟悉但瞬間想不起跟他的聯繫究竟來自哪裡於是我凝神看他一眼在憶起的同時看見一個穿長裙的女子從我的背後走向他他朝她伸出手於是兩人便離開了我安靜望著他們的背影有點迷惑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個恰好被我攔截的微笑或是一個背對主人僥倖的出口我不能確知但似乎也沒有必要深究下次見到那個男子我嘗試問起那次的相遇他亮出禮貌亮麗的笑容說哎我有點近視不好意思下次遇見的話先招呼我才不會錯過是這樣嗎我聳聳肩不置可否那個笑容或許只存在那一刻的當下在長裙女子的衣裾沙沙擺盪經過之前
畢竟錯過從來只是一瞬間

叮噹一聲我進了門在下一聲叮噹宣告我離開之前那個男子跟我有大約3分鐘的相處時間他在燈光暗處以糖蜜般醇濃的聲音為背景裡爵士類型的聖誕音樂作妝點我喜歡他的聲音雖然我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卻敏銳察覺他的視線落在我的左臉頰我則淡淡牽起一絲微笑好像不為誰結帳完我不經意抬眼看向他的方向他正低頭專注或許是同我類似的佯裝我也不懂三分鐘後我又推門叮噹一聲他卻在我身後響亮地喊了一聲byebye不管周圍環繞幾多人我吃驚回頭不知他竟如此大方他微笑著視線直接對我還舉起手臂揮了揮彷彿我同他認識許久我輕輕一笑朝他微一頷首之後跨出門外心知肚明我們都等這一刻也就這一刻而已

那個男孩擁有優美流暢的步伐天下無事的笑容溫暖逗人的幽默感和小動物似不設限的信賴以及成熟男人的嗓音手臂肩膀長腿和胸膛我看不見他的眼神裡有歲月陰影不安傷痛或是沉默隱瞞換句話說蒼老而那樣清亮愉悅的視線也總是讓我不由自主的快樂起來我多麼渴求親近這樣的珍貴卻又在同時深刻地察覺自己的虛假而他也只是因為還不懂蒼老所以看不透我的偽裝只看到我的笑靨明亮語調歡快笑語如珠迸落青春與他相仿於是我便這樣欺瞞著自己和他

男人端著咖啡杯以閒聊的語氣問說我可不可以叫你親愛的我微感訝異然依舊面不改色答說好啊沒有人這麼叫我他說真的嗎我說是啊但是你一定叫很多女人親愛的吧他說沒錯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百個女人圍繞在我身邊那樣會不會太多了一點啊我問他說怎麼會大部分男人都會說自己喜歡很多女人但只有我會明確地說我想要有一百個女人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要那麼多個幹什麼這樣不會很吵嗎而且很累他又哈哈一笑接著說親愛的我很喜歡看見你像在這樣舒服的夜裡有你跟我聊天與美好的音樂這是多麼愉快的事情我安靜微笑沒有說話只讓不如Louis Armstrong懂得女人情慾的Chet Baker緩慢沉鬱的小喇叭像陳年威士忌灌滿整個暈黃空間